
周 琦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,东南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所所长
记者:著名建筑师沙里宁有一句名言:“让我看看你的城市面孔,我就能说出这个城市在追求什么文化”。您如何看待城市建筑与城市文化的辩证关系?
周琦:城市建筑及其营造的空间是社会生活的客观载体,是社会文化形态的表征,透过建筑你可以一眼看出社会文化的形态,像舞台剧一般。
通常我们会赞美过去的一些东西,觉得很亲切。比如民居,江南地区的文人会怀念苏州古城、皖南古镇、扬州民居这些老建筑。她给人的印象是小尺度、手工业的,人文情怀浓郁,这种形态是中国农耕社会缓慢发展塑造出来的,从建筑生态学上讲是渐进式的,是通过一种慢生活的自我调节与净化,逐步达到了一种成熟的形态,很贴切人的社会生活的形态,这种建筑可以说是从土地里“生长”出来的。
但现在不同了,现在是房地产文化,从南京到上海到处都是房地产。但很多建筑好丑、好高、好大、好难看,它们不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,而是用混凝土强迫地“插”在大地上的。
我们用30年走过了西方100年的历程,但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很显著的。比如生态问题,比如资本过度集中在房地产,追求GDP消耗未来的经济潜力,实体经济在衰落,整个社会的文化形态趋向快节奏、浮躁,盲目求大、求利益第一的短期行为。从遍地的高楼大厦极速增加就反映出这种文化的心态。
记者:城市建筑是活着的历史,新建筑不断变老,老建筑里又不断有新建筑加入进来,您觉得城市建设如何处理建筑的“新旧”关系?
周琦:城市有文脉,“新”“旧”之间有很多种方式去和谐。比如说大小协调:一栋旧房子,如果历史环境特别重要,建筑特别重要,那你盖新房子一定是一种谦虚的、低矮的,以跟它和谐的姿势融合进去。南京下关肉联厂的改造,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筑,是中国最古老的现代食品加工业厂房建筑群,也是中国目前最老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群。老东西还在,在肉联厂撤出以后怎么办?还要加很多新建筑,那就保持它的工业特征,保留巨大的钢筋混凝土体量,而新建筑以谦虚的、弱化的方式跟它在一起。内部空间很先进,全新shopping mall的文化设施,但外观看上去非常朴素。
新建筑与老建筑之间的和谐没有特定的标准,取决于多方面的价值评估。比如新街口地区除了孙中山铜像、国货银行,整个新街口广场周边都是新建筑,而且是很高的新建筑,我们不可能因为历史建筑在你就不能盖高,因为新街口地价太贵了,这个场地要容纳太多的社会经济生活,所以你不得不盖高。今天金陵饭店新大楼200多米高,那个两三层的国货银行在脚底下就像个小玩具一样,但是你没有办法。当你判断社会价值、土地价值以后,特别是把整个城市作为一个巨大的城市综合体去评价之后,新街口地区必须以新建筑为主导,让旧建筑去依附,它反映的是背后的社会环境的动机、经济环境的动机,不能简单地讲这样做好与不好。
记者:千城一面常为人诟病,形成千城一面的原因是什么,如何去改变?
周琦:千城一面不是人为的刻意,而是一种自然法则。比如房地产,万科的户型从深圳一直卖到全中国都没有问题,3室1厅、2室1厅、小高层电梯,为什么都这样,因为它很能解决问题。因为市场经济已经通过最省钱、最有效率的方式找到一种捷径,人们用最方便的方式去盖房子,需求和供给是很匹配的,那为什么还要舍弃这种方式去用别的方式呢?
当然,这并不代表城市千城一面不可解决。比如说你要更关怀人,更注重气候,以及生态节能利用。像新疆阳光特别强烈,都是白墻就会很闪眼,做成灰的就很好;而雾霾很重、下雨很多的地方,就应该做得明亮一些。
记者:“城市不仅是现代人的栖身之所,也是人们的精神家园。乡愁所系,往往与建筑相联系,您觉得“记得住乡愁”的建筑是什么样的,推而广之,一座城市的地标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特征?
周琦:以南京为例,金陵饭店曾是地标,因为那是改革开放以后国内最早的高层建筑。那时我们还小,金陵饭店开业时,门口全都是老百姓穿着裤衩背心在那看,哇,还有这样的场景,饭店那么漂亮,里面的人西装革履的,那时南京人装修房子都是按照金陵饭店客房去装修。
那你说金陵饭店是地标,是因为这栋房子吗?不是,是它营造出来的那种环境,就是改革开放以后人们从一个封闭的社会、落后的物质生活空间忽然接触到到最现代化标准的空间,它带给人们巨大的心理震撼,所以它才是地标。
长江大桥为什么是地标,因为它是中国人第一次建成横跨长江南北的大桥,而且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建设起来的。所以地标不是建筑漂亮不漂亮,高大不高大,这些都不重要,他是历史的一种载体,人们看到它,就会回想起那段历史。所以,地标是人们的一种共识,它不是设计出来的,它是历史的偶然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,以一种纪念碑的方式告诉你,这才叫作地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