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代城市正一步步地吞噬着历史城市的传统风貌,一些极富地方特色的街巷、宅院、居住群落渐渐地被“呆板方盒式”的建筑、“兵营式”的居住小区所替代,到处林立的高楼广场,千篇一律的花坛、草坪取代了原来充满生活气息的历史街区和地段。一个城市失去了个性就失去了魅力,城市的个性并非是由钢筋混凝土构建的,而是由历史、文化合成的。然而,纵观当今祖国大地,城市中泛滥的浅薄、粗俗、浮躁和功利,使得众多的城市失去了记忆。
联想到前几年在柏林,我参观过一个专事修复原东德地区历史街区的组织,名字叫“小心翼翼地修改城市”,单这个名字就包含着一种对历史文化遗产的无上虔敬。于是,从圣彼得堡到柏林、华沙、布拉格和卡罗维发利,都已经重新焕发了历史文化的光彩,并成为当今世界上与伦敦、巴黎、威尼斯一样的重要文化名城。从布拉格回到维也纳的路上,我暗自神伤,彷徨不已,因为我想到我们的城市、我们的古城正迅速地变为新城。
中国传统建筑文化是先人智慧的结晶
说到历史建筑的保护,一般人都认为是前人留下的宝贵财富,糟蹋了可惜。确实如此,历史建筑比起古董、古物来具有更重要的价值,但是因为它具有实际的使用功能,人们就往往产生喜新厌旧的心理。加上中国传统封建时代,一个朝代推翻一个朝代时,往往把前朝的城市全部摧毁,以示“革故鼎新”,中国就不像欧洲古城那样还能留存大量的历史建筑。
实际上我们保护留存这些历史建筑,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美观、具有艺术性,可以用来欣赏、研究、搞旅游,更重要的是要留存我们祖国的优秀文化遗产、民族文化的精华,以资传承发展。譬如石库门是上海传统建筑的代表,是中国传统合院式民居在上海的变种。石库门常被称为“中西合璧”,但绝对不是外国式样,其平面布局是典型的中国人的居住方式,只不过是建在外国租界的地盘上。中国传统建筑特别是传统民居的格局、形制、造型都深刻地体现着先人们的智慧和质朴,然而现在随着经济的急速发展,大家都追求现代化,把传统文化的精髓丢弃了。现代的居住区大多是排排房、行列式,讲究日照、通风、建筑容积率、绿地率等科学指标,好像是很科学合理,但它们完全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居住方式。中国的民居建筑,无论是北京的四合院、延安的窑洞、江南的厅堂式住宅、广东的岭南建筑、安徽的徽州民居,还是云、贵、川等少数民族的民居,都是合院式建筑。中国人讲究“阖家团聚、尊老爱幼、主卑有序、内外有别”,这在中国传统民居中反映得非常清楚。合院式住宅的房间分主次前后,居中的是堂屋,这一般是不住人的,是供全家进行团聚礼仪、接待客人以及议事、祭祀等活动的场所;堂屋两旁是卧室和配房,这是正房;两侧是厢房,是子女们或家庭次要成员的住房;正房对面是倒座,是附属用房或是佣仆的住房;中间是天井,房屋围合成院子。这是中国住宅单元的基本格局,大宅可以由多个合院串联组合,这种布局营造了阖家团聚的氛围。
我们可以想象过去中国人在四合院里的日常生活,晨起、黄昏时子女晚辈要向长辈们请安、嘘寒问暖,逢年过节时阖家团聚。四合院中的天井是重要的场所,堂屋里点炷香上达天穹,撒杯酒下透地层。堂屋里供奉着祖宗的牌位,还有“天、地、君、亲、师”总牌位,反映了中国人敬天畏地、爱国爱家、敬重双亲、尊师重教的优秀传统。
保护中国古城镇和上海优秀的建筑文化遗产
我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用城市规划的手段保护山西平遥和云南丽江,后来成为中国目前仅有的2座世界文化遗产城市;接着又保护了一批江南水乡古镇,现在都成为重要的风景旅游地。
上海是座优秀近代名城,拥有许多珍贵的城市遗产。1991年我受上海市城市规划局的委托,做上海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,在规划中我重点抓住了外滩、南京路和老城隍庙地段的保护。当时外滩所有大楼都是行政办公楼,还有工厂和仓库,被不合理地占用着,建筑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。我提出了要合理使用,恢复原有的商业金融功能。上海市采纳了这个建议,对外滩进行房产的置换和调整,通过对外招商获得经费,使这些大楼有了全面的修缮和更新。我们将保护的要求落实到每一座楼宇,并且又重点做了外滩建筑高度的控制,对已造成破坏和干扰的,列出名单。限高措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,保护了外滩这个优美的轮廓线。陆家嘴新的高楼群出现后,更加体现了新旧交相辉映、传统和现代的对比和融合。
南京路的保护当时承受了很大压力,有不少人提出南京路要大开发,要有大商业、大市场,要拓宽马路,要建高楼大厦,要在马路上空加盖顶篷,要拆光旧房换新貌,要发挥黄金地段的效益等。我们研究分析了南京路的特点,是在于它的历史因循,在于它的名店荟萃、精品汇聚,在于它的老字号信誉卓著、世代相传,还在于它的兼收并蓄、中西合璧,更在于建筑高度和街道宽度尺度宜人,大、中、小建筑错落有致,这就是传统街巷和现代生活的交融。保护这个尺度、这个比例,保护这种小开间、小门面、多商户的传统格局,并逐步取消车行道,成为日夜开放的步行商业街。这些方针和原则之后都得到了实施,并又有了优化,使这条闻名于世的十里长街更加繁荣和宜人,既有传统气息又有时代特色,独步于许多城市的商业大街之林,为人们津津乐道和流连忘返。
2002年末得知要开发提篮桥地段,我向市领导建议保护下这个二战时期犹太人的避难地段,免被整片拆除。这里曾经居留过3万多犹太难民,他们被德国法西斯迫害,四处逃亡,全靠上海人的帮助和友善才能活下来。后来陆续建了住房、教堂、学校、医院等,这里留下了他们难以忘怀的记忆。以色列总领事说:“这里见证了中国人民和犹太人民的生死友谊。”世界上凡是犹太人的纪念地都表达了悲惨和死亡、杀戮和痛苦,而这里却表达了生命、家园和友谊。今后如果在保护的前提下建设成富有特殊色彩的历史街区,必将大放异彩。
针对前面所说的上海城市重要特色建筑——石库门,我与我的团队从2009年开始进行了全面的调研。180名研究生和志愿者调查了全上海的石库门,弄清了还有多少值得保护的里弄和石库门,拍了1万多张照片,填了1千多份表格,提出了新列保护对象并划定了建议保护的地区。对这些成果召开专家评审会,报告给政府,并在报刊和电视做了多次宣讲,借以提高广大群众对石库门保护的认识。我期望上海能保住一批有价值的石库门,留存它的历史,从中可以汲取传统的精华,引导上海新民居的建设。
崇文尊老,继承祖国优秀文化传统
保护老房子、老建设就像要尊重老人一样,他们拥有丰富的阅历,积淀了许多文化知识和人生经验。保护的目的不是用来像古董般陈列欣赏,而是要合理地利用,使其发挥出应有的作用,就像我前面所说的中国建筑的特色,可以借鉴提升运用到今天的新建筑中。外滩、南京路、石库门等遗存的老建筑都在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,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上海拆光了这些老房子,将是怎样一番景象。我国近年来出现的许多形象简陋、文化肤浅的城镇,大多是不尊重自己的历史文化,肆意拆迁造成的恶果,如今已经追悔莫及。
崇文尊老是天经地义的道理,有了老人才能有新人,老人也要老当益壮,因为只有老人才经历了历史的磨难,也只有老专家、老学者、老艺术家、老工匠才拥有丰富的传统文化积淀。他们有经验,有威望,要发挥余热,要培养后人,使我们的优秀文化世代相承。只有这样,中国独特的建筑文化才能永放异彩。
(阮仪三: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、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)